家善笔墨、好丹青,这般写出来的字不好看……再买点羊肉吧,许久家中不见油水了。”
“爹爹,”一直没有出声的兄长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据说宫中一年须用掉一万只羊,太尉府上做羊羹只取脸上一点,是真的吗?”
爹爹勉强笑了笑说道“你爹我不过稗官卑职的下品小官,如何能知大内与相府中的事儿?”
兄长却愤然问道“可羊肉如此之贵不是假的啊!翁翁为着生辰纲被上官与百姓逼得抑郁而死,舅家因方腊阖门俱丧。官家却只知好书画,朝中衮衮诸公只知借着‘丰亨豫大’的名头作弄民膏。及第又如何呢?为虎作伥以行苛政吗?!”
九岁的宋婉如已经能晓得好多事理了。爹爹讲体恤下民,也讲忠君爱国,但她觉得兄长说得也对。体恤下民与忠君爱国能兼容吗?宋婉如得不出答案,但她一直记得娘温柔又端肃的神色
“你能这么说,不正是教你读圣贤书的意义吗?未来之事须你这般年轻人去做,你们年轻人能如此想,以后世道自当越来越好的罢。”
——但是娘没有如愿看到越来越好的世道,没有人看到。
人人都道是丰亨豫大的年景,钱轻物重的境况却愈来愈盛。娘的身体一年差过一年,怀了孕后更是形销骨立,只惟肚子大的惊人。宋婉如曾无数次看见过爹爹愁容满面地对着郎中作揖打恭,可任谁都没想到,先去了的是爹爹。
“三百贯,曰通判;五百索,直秘阁。”东京的孩童都会唱这首歌谣,东京的官吏也都道差不离,但清贫的爹爹只够给老妻买药,抱着小小的宋婉如笑嘻嘻地教她“欲填沟壑唯疏放,自笑狂夫老更狂”。世道越来越差,不许清贫的芝麻官自走自的独木桥。上官要升调、要媚上,还要自家的声名好,爹爹读了一辈子忠君爱国的圣贤书,他没法效杀了妻家的贼子一反了之,也没法效逼迫先考的恶官搜刮民脂民膏,爹爹能效法的,只有悒悒自绝的翁翁。
“离鸟夕宿,在彼中洲。延颈鼓翼,悲鸣相求。眷然顾之,使我心愁。嗟尔昔人,何以忘忧。”
东京城一半在歌舞升平,一半是洪浪滔天。临故前形容枯槁的爹爹手边还放着三曹诗选,书页却还停留在宋婉如上个月问过的那一页。他看着妻女爱子,悲凉地叹气,我于当今之世尚无立锥之地,我去后可怎么办啊。
可怎么办啊,宋婉如不知道,将临盆的娘和未及弱冠的兄长也不知道。爹爹去世在年关,兄长日日去抄书、做短工、卖苦力,才换得薄殓素棺草草安葬,娘更是直接病卧榻上。大内里换了个新官家,却连年都彻底过不好。兄长先是沉着脸讲金兵渡河京师戒严,接着据传金人要钱帛金银。
官家和相公们答应了。
没有爹爹的家中彻底沦为了被搜括的对象,家徒四壁,缸无余粮。二月二,龙抬头。龙抬没抬头宋婉如不知道,她只知道那一天她又低下了头,伏在爹爹曾常憩的榻上嚎啕大哭——娘生了个小弟弟,娘终于熬不住,跟着去寻爹爹了。
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白幡孝服只好接着穿在身上。蜡烛灯盏是耗钱的奢侈玩意儿,他们连明器都买不起,宋婉如和兄长只能在无边黑暗中守在灵前。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,为什么忽然一下子她失去了爹爹,又失去了娘,她不知道自己该怨谁。爹不是被杀死的,娘也不是被杀死的,宋婉如眼睁睁地看着爹娘病来如山倒,恨自己的无能无力。
倒春寒的二月夜里灌着冷风,黑暗像是噬人的怪兽在无声的狞笑。她泪眼朦胧地看向面前娘的棺殓,却只能听见自己的撕心裂肺,听见旁边兄长怀抱中的弟弟猫儿一般微弱的哭声。宋婉如不想听这些,她想听爹爹给她讲“月黑雁飞高,单于夜遁逃”,想扑进娘的怀抱,可他们都不在了,弟弟还是出生不足月的小孩,她只有兄长了。
南山烈烈,飘风发发,她只有兄长了。